永不忘记
李⼼⽥
王翔要去上⼤学了。他考试的总成绩是477分,被科技⼤学选去了。
到⽕车站来送王翔的,有他的爸爸王恒元,他的妹妹王⼩慧,还有教了他三年初中的班主任潘⽼师。
王翔长这么⼤,还是第⼀次离家。他进了车厢,从车窗⾥望着站台上的爸爸和妹妹,⼼头酸溜溜的,尽量地忍着,不让泪⽔涌出。⽽当他看着⾝材矮⼩的潘⽼师,⼀⾯笑着⼀⾯望着他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觉得有千⾔万语要跟⽼师说,但⼜不知这么说。可是就这样骤然离去,⼜觉得实在未表达出对⽼师的感激之情。当⽕车快要开动的时候,他突然从⾃⼰的书包⾥抽出⼀个⼤信封,跑到车厢门⼝,双⼿捧着那个信封,喊道:“潘⽼师,给您!”潘⽼师⾛过去接住信封,王翔向她深深地鞠了⼀躬,说:“谢谢,⽼师!”然后转过⾝去呜呜地哭了。
⽕车开⾛了。潘⽼师含着泪,带着笑,望着那隆隆驶去的⽕车。她⼼头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她启开王翔给她的那个⼤信封,抽出⼀张硬纸来,原来是⼀幅铅笔画,上⾯画着⼀个卖冰糕的孩⼦——那孩⼦守着⼀个冰糕箱,两只眼睛含泪凝视着,像是在沉思。画的下⽅写着:“永不忘记,谢谢⽼师。”潘⽼师的眼睛⼜模糊了,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车。 站在潘⽼师⾝旁的王恒元说:“潘⽼师,咱们回去吧!” “啊!”潘⽼师抹了下眼⾓的泪,他们⼀齐向⽕车站外⾛去。
“潘⽼师,我哥哥给你的信封,⾥⾯装的什么呀?”⼩慧好奇地问潘⽼师。 潘⽼师说:“他送我⼀张画。”
“我看看!”王⼩慧说着从潘⽼师⼿中要过信封,从中抽出那张画看了下,轻轻地说:“啊,是我哥哥。”
王恒元抬头看了看,由衷地说:“潘⽼师,王翔能上⼤学,全靠您的帮助,我们全家都感谢您。”
潘⽼师说:“王翔是个难得的孩⼦,应该深造。⾃古英雄出寒家。穷家的孩⼦知道⽇⼦难过,长⼤了,有了知识,能更好地为⽼百姓服务。”她语带感情,⼏致哽咽。
王翔的家庭,⽣活很困难。他母亲原在⼀个街办的⼯⼚当⼯⼈,有⼀次⼯⼚失⽕,她救⽕时伤了眼睛。从那以后眼睛失明,不能⼯作了。⽗亲王恒元在铁路上当检修⼯,⼀个⼈负担全家四⼝⼈的⽣活,经济上⾮常紧张。那时王翔⼗三岁,上初中⼀年级,妹妹⼩慧才七岁。 ⼗三岁的王翔,⾃愿到街办⼯⼚去顶妈妈的职务。但是,失明的妈妈坚持要王翔上完中学,因为孩⼦学习成绩好,她不忍⼼让孩⼦误了学业呀!
王翔的班主任是潘若珣⽼师。她发现王翔的记忆⼒特别好,学过的诗词、范⽂他都能熟练地背诵下来。分析理解能⼒也强,数学题做得⼜快⼜准确。有⼀次,潘⽼师看见王翔的作业本上,数学练习题缺了⼗多页。她责问王翔:“为什么把练习题撕了?”王翔说:“为的是更好地记住。”
“要是忘了,怎么复习呀?” “我在⼼⾥默算了好多遍,记牢了。”
潘⽼师不信,当场让他复述,他果然清清爽爽、⼀点不差地复述了出来。这件事震动了全班,更感动了潘⽼师。
初中三年,共六个学期,王翔每次考试成绩不但在全班是第⼀名,在全校也是第⼀名;尤其是数学,从没下过⼀百分。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向潘⽼师说:“⽼师,⾼中我不上了。” 潘⽼师吃惊了:“为什么?”
王翔吃吃地说:“因为家⾥⽣活困难。”
“有困难,我们帮你解决。”潘⽼师很激动,“你这样的学⽣,怎么能不升学呢?”她像是看见⼀棵可以成长为栋梁的⼩树要夭折,⼼疼地说:“我找你家⼤⼈去,再怎么困难,也得让你上⾼中。”
放了学,潘⽼师⾛进王翔的家。那只有⼗平⽅⽶的房⼦⾥,挤着⼀张⼤床,⼀张⼩床,靠墙还竖⽴着⼀张铺板。⼀个⾓落⾥,⼗岁的⼩慧在点⽕⽣炉⼦,引⽕⽤的,正是王翔的数学练习本。潘⽼师的⼼⾥,像⼩屋⼦⼀样堵塞得满满的。她想,⼀个有才能的⼈,可以⽣长在这个⼩屋⼦⾥,但不应该毁坏在这⼩屋⾥。当⽼师,不就是发现⼈才,培养⼈才吗?她,教了三⼗年书,绝不能看着⼀个⼈才被埋没。
正在⽣⽕的⼩慧,抬起头来,喊了声:“潘⽼师!” 潘⽼师问:“你哥哥呢?”
⼩慧说:“他上街道办事处了,要去当临时⼯。” 潘⽼师“啊”了⼀声,⼜问:“你妈呢?” ⼩慧说:“在⽔管⼦那⼉洗⾐裳。”
“我来替你洗吧!”潘⽼师蹲下来,把⼿伸进⽔盆⾥。
“哎呀,潘⽼师!”王翔妈⼀听声⾳就知是谁,她按住了⽼师那双瘦瘦的⼿。
⼀边共同洗着⾐裳,⼀边仔细地商量,最后潘⽼师说服了王翔妈妈,这位双⽬失明的妇⼥⼜说服了丈夫。⼲了半个⽉的临时⼯,开学时,王翔升⼊了⾼中。
到了⾼中,班主任不是潘⽼师了。但是潘⽼师还是⼗分关⼼王翔。同样,王翔的学习成绩还是⾮常好,数学成绩从没下过⼀百分。
距离⾼中毕业还有⼀个多⽉,潘⽼师发现王翔每天中午上学时,来得都很匆忙,⽽且⾝上的⾐服都被汗浸湿了。她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就推着⾃⾏车暗中尾随者王翔。她见王翔没有回家,穿过两条马路,⾛到⼀个冰糕批发站去了。
⼏年来,潘⽼师对王翔有了⼀种特别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爱,是怜,还是敬呢?她也分不清,只是时刻想着这个孩⼦。
“冰糕!冰糕!”王翔⽤⼀个⼩推车从批发站推出⼀箱冰糕来,⼀边叫卖着,向海滨浴场去了。 潘⽼师的眼睛湿润了,她并不觉得卖冰糕是什么低下⾏为,⽽是觉得这个⼗七岁的⼤孩⼦,刚刚离开课堂,就去卖冰糕,⽽后⼜匆匆赶进课堂去拿⼀百分,太不简单了。她教了三⼗年书了,这样的学⽣还真没见过呢!她调转了车把,到菜市⾥买了⼀捆青菜,骑着车⼦向王翔家去。 在王翔家⾥,失明的妈妈告诉潘⽼师,家中已经确定让王翔考⼤学了。王翔为了给⾃⼰积累上学的费⽤,同时也给家⾥积点钱,他每天要去卖两厢冰糕——中午卖⼀箱,晚上卖⼀箱,每箱收⼊⼀元钱,每天两元,准备在两个⽉中收⼊⼀百元。
潘⽼师把那捆青菜留给王翔的妈妈,当她从王翔家出来的时候,⼼中⼜涌起那种感情:有爱,有怜,还有敬。
“冰糕,奶油冰糕,五分⼀根!”潘⽼师⽿朵⾥⽼是响着王翔的喊声,⽼是看见他匆匆地⾛进学校,⽼是看见他被汗⽔浸湿的⾐衫。⽽当她问及王翔的学习成绩时,回答仍是⼀百分。 全国⾼考临近了。王翔在他家的那不到⼗平⽅⽶的房⼦⾥准备功课。他每天早晨很早就醒来,不惊动任何⼈,躺在那临时⽀起的板床上,默默地背诵各科知识的要点,数学课,他复习起来更⽅便了,那印在脑中的各种符号、各种公式,全被他连接起来,系统起来了,他觉得数学就是些规律,掌握这些规律,可以由此及彼,⼀通百通。 ⽩天的时间,他还要卖冰糕。
“冰糕,奶油冰糕,五分⼀根!”王翔到⽕车站,到电影院门前去叫卖,他要完成积累⼀百元的
任务——⼀半⽤于⾃⼰上⼤学,⼀半留给家⾥。
潘⽼师最近显得特别着急,⼀⽅⾯为那班初中升⾼中的学⽣操⼼,另⼀⽅⾯注意⼒更常集中在王翔⾝上。她担⼼那孩⼦,⼀边卖冰糕,⼀边参加考试,有把握吗?
考完第⼀门课,潘⽼师到王翔家⾥来了,她见王翔不在,⼀问,王翔⼜卖冰糕去了。她有些恼怒,不客⽓地批评起刚下班的王恒元:“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既然让孩⼦考⼤学,就应当认真对待,谁见过中午卖冰糕,下午⼜考试的?你们对孩⼦也太不负责了!”
王恒元向她解释:“潘⽼师,我们也跟他说了,这两天考试,就不要去卖冰糕了,可王翔不听,他说他会抓紧点滴时间复习,有把握考好。”
潘⽼师说:“别听他的,谁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王说:“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这孩⼦有个犟脾⽓,要办的事,⼀定办到底。他说这是意志的锻炼,也是对知识的考验。” 潘⽼师⼼中⼀动:“对知识的考验?”
“是的。他说只要知识真地掌握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经得起考验。”
潘⽼师似乎同意这个观点,可是她⼀转念,却从⾐袋中拿出六元钱来放在⼩桌上:“你跟王翔说,这三天不卖冰糕了,这六块钱,我补偿他。”
“可不能这样,潘⽼师!”王翔妈感动地说,“您这么关⼼王翔,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您赶紧把钱收起来。”
“没关系,”潘⽼师说,“当⽼师的,应该关⼼学⽣。”
“不⽤,不⽤!”王恒元说,“我们家⾥也不缺这⼏块钱,我这⽉才长的⼯资。”他怕辜负潘⽼师的好意,⼜说,“王翔这孩⼦,您是知道的,他计划办的事,就⼀定要完成,我是不愿违了他的⼼意……”
“你跟他说,这也是我的⼼意。”潘⽼师转⾝想⾛,“叫他把这钱收下。”
“不⽤,⽼师!”王翔推着冰糕箱站在门⼝,“潘⽼师,您放⼼吧,我⼀定能考好。”
潘⽼师难过得半天没说话。她看着⾯前这个⼤孩⼦,灰⾊的衬衫上透着汗渍,脸⾊⿊⿊的,头发挺长。她叹了⼝⽓:“唉!”
王翔站在潘⽼师⾯前,潘⽼师⽐他矮半头,他看得清那头上⼏缕⽩发。他望着那慈祥⽽湿润的眼睛,觉得潘⽼师像祖母,像母亲,但⼜不是祖母,不是母亲。他拿过⼩桌上的六元钱,塞进潘⽼师的⾐袋⾥,声⾳微颤地说:“⽼师,谢谢您,我⼀定能考好。” 潘⽼师怕伤了孩⼦的⾃尊⼼,没留下那六元钱,却留下⼀番嘱咐。 那是第三天的中午,再考完⼀门课,全部考试就结束了。
“冰糕,奶油冰糕,五分⼀根!”潘⽼师的⽿朵⾥⼜想起王翔的声⾳。这时,天空传来隐隐的雷声,看样⼦要下⾬了。潘⽼师看了下⼿腕上的表,“哦,⼀点了!”她忙喊来⾛娘家的⼤⼥
⼉:“⽟婷,快跟我出去⼀下!”她推过⾃⾏车,拿了⼀个装点⼼的铁桶。⼥⼉也推着⾃⾏车,跟母亲出来了。
“妈,要⼲什么去呀?”⼥⼉⼀边骑着车⼦,⼀边问母亲。 潘⽼师说:“买冰糕去。”
⼥⼉说:“今天阴天,天⽓不热,不要买冰糕了。” 潘⽼师说:“正因为阴天,我才要买呢!”
可是遇到⼏个卖冰糕的,妈妈全不停下来买,⼥⼉很是纳闷。
快到海滨浴场了,潘⽼师停下来,指着⼀个卖冰糕的,向⼥⼉说:“⽟婷,你去,把那孩⼦所有的冰糕都买下来。”
“妈妈,你要⼲什么呀!”⼥⼉很不解。
“你快去!”潘⽼师催着⼥⼉,⼀边看⼿腕上的表,“快,买回来我再告诉你。”顺⼿把点⼼桶和两元钱给了⼥⼉。可是潘⽼师却躲到墙⾓落去。
⼥⼉看着母亲似乎有什么⼼事,没再追问,到了那个卖冰糕的少年⾯前:“买冰糕。” “您要⼏根?”那少年闪着求售的⽬光。 “你这箱⼦⾥还有多少根?” “还有三⼗六根。” “我全要了。”
卖冰糕的少年有些惊异,他看了看天空密布的阴云,⼜看了看⾯前这位妇⼥,⼼中不胜庆幸,把箱⼦⾥的三⼗六根冰糕很整齐地装到那妇⼥⼿中的铁桶⾥,收了钱,匆匆地推着⼩车⾛了。
晚上,王翔来到潘⽼师家,他要向潘⽼师报告⼏门功课考试的情况。 “你喝杯⽔吧!”有⼈在王翔⾯前放了⼀杯⽔。
王翔抬头看了下那个端⽔给他的⼈,马上在记忆⾥找到了她。 “喝吧,喝吧!”潘⽼师慈爱地望着王翔。
王翔端起⽔杯喝了两⼝,那⽔是甜的,冰冷的,带着奶味的。 “潘⽼师……”王翔的喉头哽咽了。
“你是我教学⼏⼗年中见到的最好的学⽣。”潘⽼师站起来,抚着王翔的肩头,“你将来会很有出息的。”她在王翔的肩头拍了两下,“喝吧,我那⼉还有⼀⼤壶呢!”
王翔转脸看看那个⼀下⼦买了他三⼗六根冰糕的妇⼥,那妇⼥只是对他笑。
“⽼师,我不知怎样报答您才好。”王翔说着深深地低下头,紧紧地握着⼿中的杯⼦。 潘⽼师说:“不要报答我,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亿⼈民吧!” “哎。”
从潘⽼师家出来,王翔的嘴⾥、⼼⾥都泛着冰糕的甜味。他⾛着,想起那头顶的烈⽇,想起那匆匆地推车叫卖的情景,想起那考试前五⼗分钟卖了的三⼗六根冰糕,他⼼头是不宁静的。 夜晚,王翔睡不着,在灯下,他为⾃⼰画了⼀幅像——⼀个孩⼦守在冰糕箱旁,两只眼睛含泪凝视着,像是在沉思。他画完,想在画下写⼏个字,写什么呢?想来想去,最后写了“永不忘记”四个字。永不忘记什么呢?是不忘⾃⼰的童年吗?那磨练是难忘的。还有什么不应忘记的呢?是潘⽼师和潘⽼师的嘱咐:“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亿⼈民吧!”是!我永记不忘,不忘那些像我⼀样的,像潘⽼师⼀样的普通的⼈!谢谢⽼师,我记下了!于是他⼜在“永不忘记”下⾯写上“谢谢⽼师”。
王翔考了477分,⽕车把他载往科技⼤学。潘⽼师拿着王翔送给她的那幅⾃画像,她⼼底⼜涌起那种特殊的感情:有爱,有怜,还有敬。同时她⼜加上⼀点:⽼师的责任。
选⾃《⼈民⽂学》1981年第2期,有改动。 初级中学课本《语⽂》第三册第25课,⼈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11⽉第2版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