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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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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奶奶

作者:梅子涵

来源:《作文一百分》2012年第03期

对奶奶,我没有很多记忆, 勉勉强强写了这一点儿,我好惭愧!

奶奶不爱说话。她长着一双小脚,所以我叫她小脚奶奶。我叫她小脚奶奶是在我两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奶奶来上海,和我们住在一起。可是奶奶在上海待不习惯,就回黄山老家了。等再有机会叫她小脚奶奶,我已经十三岁。

我回老家过年,晚上和奶奶睡在一张小床上。我睡在靠门的这头,奶奶睡在靠窗的那头,我的肩膀挨着奶奶的小脚,奶奶穿着长筒袜,她的脚暖暖的。我因为和奶奶睡在一个被窝里,所以吹熄了油灯也不怕。吹熄了油灯的屋里是漆黑的,就像黑的漆一样。我其实还是很怕鬼,但是睡在奶奶的脚边,就觉得鬼不会进来。我没有用被子盖住头,不但头发露在外面,眼睛和鼻子也露在外面,呼吸着漆黑的空气。

奶奶不爱说话,但是她说:“明,你喜欢吃花生糖,就多抓点。”奶奶的声音是从被窝的那头传来的,在漆黑里细细弱弱,很像是从木梁上吊下来的一根蜘蛛丝。我答应道:“嗯。” “明”是我的小名,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天刚好蒙蒙亮。

奶奶的孙辈很多,我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三个姑妈,她一定是怕他们会把花生糖吃光,我没有吃了,所以让我多抓一点。

乡下过年做花生糖、炒米糖、芝麻糖、糯米糖,放在大的洋铁桶里,奶奶的床底下也放了一个。

后来,我就睡着了。后来天就亮了,我醒了。我没有做梦。没有梦见小时候,奶奶来上海时的情景,我对奶奶没有记忆。我也不想念奶奶。外祖母也在上海,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外祖母只有我一个外孙,奶奶有很多孙子,我不记得她,她大概不会生气。

奶奶不爱说话,白天的时候,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见过她说话,小脚走路没有声音,坐着吃饭也没有声音,可是晚上,我睡在她脚边时,她对我说话。

“你们住的屋子还在三楼吧,楼梯高,我不敢下楼,三轮车不让进到院子里,停在大门口。”

这大概就是奶奶对我们家的记忆。我们家是在三楼,她小脚,所以肯定害怕走楼梯。院子门口有站岗,三轮车只能停在大门外。外祖母平时带我坐三轮车,也是到大门口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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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不是小脚,她的脚很大,所以我叫她大脚奶奶。在我们家,外祖母也是叫奶奶的。小脚奶奶,大脚奶奶,这是我的新发明,这样,我叫奶奶的时候,就不会搞错。

奶奶不知道我们已经搬家了。她说的这个家是她以前来的时候的,我七岁的时候就不住在那儿了,因为爸爸犯错误了。那时候很容易犯错误,比如,你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就犯错误了。你反对了一个什么不可以反对的人,那么你也犯错误了。犯了错误,也许你就不可以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了,甚至可能被抓起来。我爸爸犯了错误,结果他就只好离开了三轮车只能停在院子大门外的那个房子,我们也只好跟着离开。“犯错误”是很糟糕的事。我爸爸犯的是什么错误呢?我认为他犯的应该是说错了话的错误,因为从此以后,我只要多说话,妈妈就说:“言多必失。”每当我不停地说话的时候,外祖母就会提醒我:“不许话多!” 后来,我渐渐地也就不大说话了。

我没有告诉奶奶我们搬家了。现在家的大院外没有人站岗,三轮车可以骑到家门口,我家的门牌号是69号。我没有告诉奶奶。

后来我就睡着了。后来天亮了,我醒了。我没有做梦。其实我是应该做一个梦的,梦见69号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爸爸被担架抬了下去。门口拥了好些人,我在楼上不敢下去。我好像没看见妈妈和外祖母,也没看见妹妹。我躲在楼梯的后面。后来,救护车叫着开走了。救护车的叫声直冲云霄。救护车只要在你家的门口停过一次,直冲云霄叫过一次,你就应当永远不会忘记。何况,是救你的爸爸!奶奶还问“三轮车让进吗”,哈,连救护车都开到门口了!爸爸不坚强,犯了错误还吃安眠药,罪加一等。他吃了安眠药让救护车开来了,把我吓得要死。不过救护车如果不开来,那么我现在也就说不出它叫的声音直冲云霄。不过,受苦的是爸爸。 和奶奶睡在一起,不会做这样的梦。肩膀贴着奶奶的小脚,全是暖和。

那年的冬天,老家的山里下着很大的雪,站在门口看出去,以为这世界全被雪盖住了呢。很远的上海也盖住了。爸爸那儿也盖住了。其实我少年的时候是被它盖得很久的,只是没有放在心上。寒冷的大雪是不可以太放在热乎乎的心里的。雪很大很大,漫山遍野,你全放在心里怎么办?那么你就会变得很冷了。一个人是不能很冷的,很冷就等于死了。而我一直热气腾腾。

奶奶坐在堂屋里,她在烤火。她手里抱着个火篓子,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奶奶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呢!她难道也知道言多必失吗?我如果话很多,她会说“不许话多”吗? 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起玩,但是奶奶好像只看着我。她有十年没看见过我了,她会不会也不想我呢?很奇怪的,我和奶奶分开得那么远,我不想她,她可能也不想我,她在山里一天天过着,我在上海慢慢长大,可是我到了她身边,她却总看着我,我也总会看看她。我如果不是总看看她,那么我怎么会知道她总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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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听见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走到她的小屋里去了。 这天晚上,奶奶问我:“你想爸爸吗?” “想。”

奶奶不知道我们搬家了,但是奶奶知道爸爸不在家里。

我是从不敢说想爸爸的。我其实也的确不是很想爸爸。爸爸犯错误,又吃安眠药,我就真的不应该想他了。他被救护车救走以后就没有再回来。后来他就去了一个地方,在那儿劳动,改正错误,改正反动思想,反正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坏人。那时,你很难从心里去想念一个坏人。坏人,坏人,坏人,你一直这么认为,你就不会想他了。他是你的爸爸,你也不会想他。她是你的妈妈,你也不会想她。这叫划清界限。就像在课桌上画一条线一样,很容易,这边是男生,那边是女生。我在课桌上用粉笔画过线,经常画,表明我不喜欢小姑娘,其实我知道,那是假装的;但是我在心里和爸爸画了一根,那不是假装的。我戴着红领巾,我听党的话,不会假装!

可是现在奶奶一问,我又好像有点儿想了。爸爸吃安眠药的那天,中午还带我出去玩呢。那天是星期天,天上有一团团的白云,可是太阳很耀眼。我每次跟着爸爸出去玩,爸爸都牵住我的手,这好像是一个不会变化的姿势。爸爸牵住我的手穿过大花园,出了大院的门,坐上了22路无轨电车。我们在东海电影院看了电影,爸爸带我去了一个叫“大中国”的饭店,那天中午,好像只有我和爸爸在那个饭店里吃饭,爸爸喝了高粱酒。爸爸吃饭都要喝一些高粱酒,爸爸吃饭的样子好看极了,是真正的既懂味道,又斯文。可是第二天,救护车就开到门口了。 是爸爸自己让我和他画了一根界线。

后来,爸爸就再没有机会牵我的小手。我的小手也没有机会被爸爸牵着。我们再见面,过了二十年。

奶奶说:“你爸爸可怜哦。”

奶奶的声音好微弱,还是像一根蜘蛛丝。

我说不出话。我也不大懂事。我还不能做到既画了一根界线又觉得可怜。那时,像我这样的傻瓜、白痴、十三点……有很多很多;那时,我们都不能算真正的人的,我们懂什么啊?我们懂个屁!

后来,我又睡着了。后来,天亮了,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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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晚睡在奶奶的脚边,心里没在意这是最后一晚。明天就回上海了,也没有想,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奶奶睡在一起。小孩子总是不会想得很多的,哪怕是最后一晚,小孩子也会很快就睡着。

不过,我还没有睡着的时候,奶奶问:“你大脚奶奶身体好吗?”。 “好。”

大脚奶奶好像浑身是劲,浑身是希望,她不累的,看不见垂头丧气,说话也不像蜘蛛丝,而是像一根绳子,你一抓住那绳子,就不会摔跤了,更不会掉进河里。我长大以后想,爸爸怎么就没抓住大脚奶奶这根绳子呢?否则,他不是就不会掉进河里去了吗?爸爸离开上海,被送往别处去的时候,大脚奶奶和妈妈去送。妈妈哭着,不说话,大脚奶奶说:“儿子,你好好的,妈妈等你!”

大脚奶奶叫爸爸——儿子,大脚奶奶没有儿子,只有妈妈一个女儿。 爸爸说:“你放心,妈妈!”

爸爸直到离开上海前才拉住了大脚奶奶的结实的绳子。 小脚奶奶说:“明,等你下一次来,奶奶已经死了。”

我说:“奶奶,你不会死。”我说着,用手抱住了奶奶的小脚。奶奶的小脚暖呼呼的,有棉袜子的味道。奶奶不会死的,我的头在奶奶的脚边。 后来,我睡着了。后来,天亮了,我醒了。

叔叔和大姑父送我去芜湖。从芜湖我独自乘江轮回上海。这是两个把我当儿子的男人。我来的时候,他们在芜湖码头接我,回去,他们又送我。从老家到芜湖,有二百多里的山路,汽车沿山蹒跚而行,冰天雪地,要开一天。

奶奶站在客堂的门口送我。以前爸爸外出上学,爸爸去上海,奶奶也许也是这样送的。她捧着火篓子,看着我,不说话。 我对奶奶说:“奶奶,我走了。

可是奶奶突然说话了:“明,抓点花生糖,路上吃,路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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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住的老屋在半山上,我跟着叔叔和大姑父下了山。他们挑着行李,里面装了很多吃的东西让我带到上海,带给妈妈,带给大脚奶奶和妹妹。我回头看奶奶,可是只看见别的人,看不见奶奶。奶奶也许被挡住了,也许已经回到她的小屋里。 我刚才没有抱一抱奶奶。我也只对她说我走了,没有说再见。

地上的雪很深很深。不过天上没有再下。雪地上只有我们三个男人的脚步声。两个像父亲的男人,一个儿子。

很多年后,我回到老家。我和爸爸走在一起。走到那个回头看奶奶,却没有看见奶奶的地方,爸爸猛然指指路边的山脚说:“你奶奶的墓。”

我一看,奶奶的墓怎么会放在路边上?很小,如果不指给你看,根本不会注意。 山上老屋旁边的栗子树林里有爷爷的墓,爷爷墓碑上有奶奶的名字,可是奶奶后来没有葬在里面。奶奶是不是也想和爷爷画一根线呢?因为爷爷是地主。爷爷这个地主很大呢。奶奶一个人住在了路边。

我站在奶奶的墓前。我没有对奶奶说,我很想她。我对爸爸说,我十三岁来的时候,奶奶很想他。奶奶还叹气。奶奶让我多抓些花生糖。奶奶说三楼太高了,她不敢下楼梯。奶奶说,我再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说这些的时候,爸爸流泪了。我希望我说的这些,奶奶全听得见,如果听见了,那么她就知道了,明很想她。十三岁以后,我一直很想奶奶。

可是十三岁以后我却没来过。奶奶说得对,我再来时,她已经死了。她知道我不会再有机会去看她,她不抱希望。 爸爸说:“走吧。” 我说:“我要陪陪奶奶。”

我在路边坐下,爸爸也坐下。爸爸抽起了烟,我在想着奶奶的小脚,暖呼呼的。而这时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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