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弟弟,五年没见过面了。记忆中弟弟的脸庞,还是五年前那样青涩、稚嫩,五年来,那张脸庞一直滞留在他的脑海里,哪儿也没有去。他在梦里曾多次看见那张脸,在他上学的那条道路上,回忆形成一阵强风,吹刮得他无法动弹,加上怀念情绪作祟,他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
他怅然若失从梦中醒来,抚摸着冰冷的床沿,怀念的力量施加双手上,被敲击的床咚咚作响。
对于弟弟的怀念使他变得神经过敏,他经常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止,不仅在梦里,还在空气中跟弟弟通话。
他记得弟弟上大学四年了,人或者物像变戏法一样改变了自身模样,而且有些高超的戏法,旁人甚至看不清是如何产生变化的,最终明显的差异只让人感到一头雾水。比如身边一群被社会打磨得完全陌生的朋友同学,就让他产生一头雾水的感觉,因此他时常感到孤立无援,在他人不解的目光中谨慎、不安地保护最初的自己。
弟弟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唯有这样,他才能在极度压抑之中感到一丝轻松。他平时不太说话,偶尔说了些什么,也没人搭理。起初他觉得人们对自己有偏见,后来证明恰恰相反。所以现在对于身边人的冷落,他总感到不安,坚信是自己的过错。 这五年来,他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弟弟,每次拨打电话的瞬间,他的注意力总被其他事情吸引,他感觉自己有意无意在躲避什么,也有可能是怕破坏弟弟在脑海里留下的神秘又青涩的回忆。
钱全是经父亲的手转给弟弟的。他只在电话里偶尔问下弟弟的情况,父亲对他的提问充当不闻,只提醒他要照顾好自己。
他似乎能看见父亲站在家里讲电话的情况,前些年,弟弟经常站在父亲旁边听电话。刚有电话那会,觉得很稀奇,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声音,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而如今,透过电话他觉得自己似乎深陷在一个迷宫里,走来走去始终会跑回原点,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的恐惧。
他只好说他会照顾自己,以将自己从迷宫中解救出来,他在自己莫名傻笑的瞬间看见了弟弟的脸庞。弟弟正在认真的画着画,一副不容打扰的神情,弟弟的专注影响了他,他会默默地站上半天,看弟弟在脑海里作画。
挂电话的瞬间,父亲叹了一口气,声调拉的很长,他才发觉弟弟作画的时间太长了,他什么也来不及跟父亲说。而父亲这一声清晰的叹息,此刻开始慢慢发酵,一种酒精上头的熏熏然感觉开始侵袭,忧伤说来就来,他开始怀疑给弟弟的生活费可能太少了——他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他需要交际,需要买材料,他需要到处寻找下笔的素材,他在拼命地为自己的理想转圈子,他太不容易了。
他想,还得再去多找份兼职,钱多了,脚下的路也宽了。
他洗完澡,搭上一件衬衫,走进一条狭窄的巷道,一步步走向远方有灯的地方,那里的宵夜摊也许需要人手。
晚上,他常常泡上一杯咖啡,灌进保温瓶里,在宵夜摊兼职时,他时不时喝上一口,就感觉神清气爽,他脑海里便会出现一个面带微笑的弟弟,亲切地朝他招手,这个形象,仿佛是上天的杰作,让他痴迷不已。所以尽管长期睡眠不足,他依然借助弟弟的微笑支撑了下来,他对自己承诺,失去的睡眠以后再补回来。
老板有时也会被他的微笑困惑,他到底在笑什么,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弟弟正在上美术学院,他很了不起,我为他感到骄傲。
对于他的话,老板表现出一定的质疑,他们觉得他实在普通不过,甚至有时呆滞过头,
这样一个哥哥,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聪颖的弟弟。
他经常兼职到半夜回宿舍,虽然说喝了咖啡,但他还是一把倒在床榻上,床板发出咯吱一声闷响,他就这样睡去。
一天半夜,他看见窗外有一个黑影,站在楼顶上,手持匕首狠刺自己的心脏,可是那个黑影一点血也不流,一点痛苦的表情也看不见。他认出那是僵尸,僵尸的肉体早已经跟精神隔离,作为一个飘荡的灵魂,怎能感受肉体的苦痛。
他也用匕首刺了几下自己,有少量血流了出来,但让他停下来的是脑海中弟弟痛苦的模样,他好像在说,不要这样,我痛!
他又一次感到幸福,因为脑海中弟弟的模样清晰像一副精美的画。 他打电话给母亲,问弟弟还好吗?母亲有些支吾,说都好都好。 他看着僵尸从屋顶一跃而起,消失在夜幕下。
第二天,他睡到晚上才起来,一开手机,有十几条未读信息,分别是老板甲,老板乙,老板丙……发来的,他们先是催他赶紧上班,接着是强烈谴责,声称要扣完他的工资,再接着直接将他扣除的几乎分文不剩的工资发到他卡上,那天他从一群老板身上得到了三天的工资,其他二十七的工资已经被扣除。
他没说什么,收拾好包袱准备回家。收拾了一下午,整理出几大包行李,背在肩膀上,几乎快把他压弯,不过肉体的上疲惫已经被精神上的愉悦所淹没,他体会到了杜甫青春作伴好还乡的那种快感。沿途的风景让他不停放歌。
父母亲得知他要回来,同样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他们的儿子离开他们整整五年了。他们忽然发觉自己老了。
他一回家便追问弟弟的消息,时间是七月,他认为这是一个毕业季。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大学生毕业,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他想,现在弟弟应该可以画得一手好画,甚至很有可能已经举办过画展,他的辛勤劳作为弟弟成功起到了垫脚石的作用,他为这块默默无闻的垫脚石感到欣慰。同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成为画家的弟弟是否因此看不起自己?
父母沉默着,沉默地可怕,在他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弟弟美好的现状时,他们的脸上不停闪现出不安、难过的神情。这使得他的兴奋受到打击,缓缓地从他容光焕发的脸上消失。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哭泣着问弟弟的情况,他隐隐感觉父母的沉默里一定另有隐情,弟弟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辆救护车停在了院子外,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像从一个不存在的梦里冒了出来。 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震醒了梦境,她用压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化成一条条皱纹,一滴滴泪水在她脸上显形:儿啊,你哪里来的弟弟啊!你整天幻想着弟弟,弟弟,妈就生了你一个儿子,你到底中了什么邪!造孽啊!
父亲搂着哭泣的母亲,用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父亲正在全力缓解母亲的痛苦,以防自己也被痛苦击溃。父亲眼角同学有几乎难以发觉的泪水。 没有弟弟!我没有弟弟!
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了他的脑海! 怎么可能?!
痛苦的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给他,告诉他她时刻牵挂着他,时刻祈求上天还她一个健康的儿子。他发觉照片中的人正是弟弟,跟脑海中弟弟的形象完全吻合。他失去了理智,忘情地呼喊着弟弟,好像要把弟弟从照片中拉出来。可是母亲非常坚定地告诉他,那是你,那是你。这答案像咒语,顿时让他静了下来,他的指尖紧紧扣在胸口。 母亲温情脉脉地告诉他,
那是一个爱画画的你,小时候整天嘟囔着要当一个画家,你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细嫩
的手紧握住铅笔,从早到晚,一直不停地在画啊画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你的画,那像是是画堆积出来的天堂,而你是天堂的主人,你说,你一定会成为一名画家的…… 弟弟?我?弟弟?我?
他被拉上救护车时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救护车临走前,医生告诉他父母,医治他大概需要十八万,他清楚记得这句话,他这些年一共挣了十八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