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的三重意蕴
《罪与罚》的中心人物是一名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他臆想自己是一个超人,可以为所欲为,进而杀死了放高利贷的房东老太太及其无辜的妹妹丽扎韦塔。之后,他却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内心忏悔。最终在徒索尼雅的规劝下,投案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亚。有罪必受罚,这似乎是各个民族通行的法则,本无需做更多的说明与注释。但在陀氏笔下,“罪”与“罚”这一对概念却获得了超越其本身的意蕴。一纸流放的判决固然可以使谋杀在秩序的意义上获得惩罚的意义,但并不是意义的全部。因为,从不同的视角和层面,可以对罪与罚作出不同的解读。对于受罚者本人,对于受罚者所处的社会,进而整个人类,到底罪是什么,罚又是什么,就需要做一深入的解读。
一、法律层面的罪与罚——谋杀与流放
拉斯科尔尼科夫作为《罪与罚》的主人公,他把芸芸众生人为地分为两类:一类是平凡的人,也即是仅仅是繁殖同类的材料;另一类是不平凡的人,他们具有天赋和才干,能提出新见解,而且为了实现新见解,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杀人,他们是为大众谋利益的“超人”。为了证明自己是不平凡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主张流血”,“逾越一切障碍”。他认同个人的犯罪如果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便不再是犯罪,个人也不必为其后果负有责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狠心和自私,押期只要过一天,就要吞没押品,借出来的钱只是押品的四分之一,还时常揍她的妹妹丽扎韦塔,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老太婆只是一
只对社会无益的虱子,杀了她,拿走她的钱,可以做很多对社会有益的事。于是,老太婆就成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实现“超人”理论的对象。偶然得知老太婆的唯一同伴丽扎韦塔六点多不在家,又在一家小酒店听到大学生和军官关于“算学”的谈话:死一个人,活百条命,这更是证实了他的“超人”理论。于是,他走进老太婆的公寓,砸死了老太婆,丽扎韦塔无意间看到了这一血腥场面,拉斯科尔尼科夫举起斧子,砸向她的脑门。
虽然,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他杀人的行为不是犯罪,但他还是感到恐惧,丧失了思考能力。局给他送来了一张传票,他以为事情败露,准备坦言自己的罪行,潜意识里,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承认自己并不能摆脱来自法律意义上的“罪”的惩罚,但后来却发现不是“那件事”,他侥幸逃脱了杀人的罪名。拉斯柯尔尼科夫为自己的杀人文饰出种种理由,企图逃脱法律的惩罚,但善良的本性又使他无时无刻不在审问着自己,“今天我说了多少谎话,干了多少卑鄙的事啊?”[1]91此时,虽然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但他的精神已经达到了发狂的状态,在杀人后的一个多月里,拉斯科尔尼科夫生活在病态中,时而清醒,时而精神近乎崩溃,说梦话、做噩梦。同时,他又在生病的幌子下,与周旋,他要“斗争到底”,他不承认自己犯了罪,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杀死了一只对社会无益的虱子。索尼雅获知他杀死了老太婆及其妹妹后,劝他自首。
拉斯科尔尼科夫自首了,按照当时的法律,他被判流放西伯利亚
八年。可我们仍然感到这并不是对他的罪行做出惩罚的全部内涵。正如弗里德连杰尔所说:“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的时候,正如我们知道的,犯下了双重罪行:不仅杀死了她,而且也杀死了自我,用剪刀剪断了自己与周围人们和全人类的联系。拉斯科尔尼科夫犯下了双重罪行,所以也为之受双重的惩罚——刑事法律的惩罚和刻在他个人心上的道德法律的惩罚”。[2]210拉斯科尔尼科在夫毁灭了他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尽管他的杀人动机经过高尚的文饰,从而使他跨过了人道的界限,达到了心里的暂时平衡,但他始终无法摆脱良心的惩罚。因此,拉斯科尔尼科夫接受了法律的惩罚,踏上了流放之路,以期赎回良心的平静,灵魂的净化以至精神的复活。
二、道德层面的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二重人格 陀氏说:“人是个秘密,如果你毕生去猜它,你就会猜中的,那样你就会说,我不曾虚度时光,我对此很有兴趣。”[3]25鲁迅称陀氏是“残酷的天才”,在《罪与罚》中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人性解剖达到了残酷无情的程度。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老太婆又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而此时又有人去自首,按说他应该是轻松的,可他的良心遭受着巨大的折磨,内心的“善”始终谴责着他。《罪与罚》被称为心理分析小说,全书四十六万字,对话和内心独白用了四十万字,陀氏细腻地刻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的“精神苦刑”:犯罪前的躁动,犯罪时的惶恐,侥幸脱罪的窃喜,矛盾和痛苦中灵魂的拷问。“罚”在这里超越了单纯的法律制裁,上升到了“苦役之外的惩罚”——良心的自我
折磨。陀氏在其著作《死屋手记》里有这样一段描述:“他本人对自己的罪行的宣判,要比最严酷的法律宣判更为无情,更为残酷。”道德的宣判,良心的煎熬,远比法律的审判更为有力。陀氏曾指出:“能使罪人本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那就唯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的法则。”[4]130
陀氏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这并不正确,我只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的是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5]65犯罪之前,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早已躁动不安,他一方面认为自己应该立刻行动起来,实现他的“超人”理论,另一方面,又在犹豫和徘徊,他祈求上帝让他抛弃这个谋杀的念想,然而他又自我安慰,力图结束一切道德的分析。犯罪之后,他精神恍惚,在大街上差点被马车踩死。他的内心陷人了罪与非罪、悔罪与抗罪的情感搏斗之中,他感到自己与亲人、朋友完全孤立,“他仿佛拿了一把剪刀,把自己和一切人和一切往事截然剪断了。”[1]95内心的痛苦煎熬着他的灵魂,使他万分痛苦,他逃避亲人和朋友的关怀,但无人倾诉和理解又使他倍感孤独。犯罪之后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的二重人格其实是善与恶、罪与非罪的较量,他的内心一直摇摆在罪与非罪的边缘,挣扎在发狂的病态心理之中。在局,他脑海中闪过交代自己的罪行,交出所藏的赃物的念头,但他又坚信自己仅仅捏死了几只对社会无益的“虱子”,不承认自己杀了人。他时而坚信自己是一个拿破仑式的超人,为全人类谋幸福,不必为杀人负责,时而又表现出杀人之后的恐惧和自责,意识到自己不是“不平凡的人”,希望寻求精神的解脱。拉
斯科尔尼科夫每时每刻都在受到良心的谴责,同时,他又极力为摆脱这种谴责找借口。拉斯科尔尼科夫陷入罪与非罪的痛苦挣扎中,找不到出路,陀氏对“罪”的追问深入到了人的灵魂深处,拉斯科尔尼科夫最终承认了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罪就是罪,杀人就是杀人,从而选择了救赎之路。
三、宗教层面的罪与罚——灵魂的拷问和个体与人类的双重忏悔 别尔嘉耶夫认为:“苦难问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中心,在这一点上,他是十足的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忍受痛苦的能力大于西方人。”[6]77俄罗斯的民族具有强烈的宗教情感,虔信宗教的民族品格赋予了俄罗斯文学是在作品中表现宗教的“净罪”意识,希望通过灵魂的拷问达到精神的升华。“陀氏一生都关注着现实的苦难, 但他更加关注的却是人类灵魂的苦难。他的作品总是在人的内心深处展开,在人的灵魂空间、精神世界中展开。”[7]10虽然陀氏一生都在宗教信仰和现实罪恶的矛盾中挣扎,但他还是将希望和痛苦一并交由上帝。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表现了人类的苦难和宗教信仰问题,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或是背叛上帝走向疯狂和毁灭,或是在教义的感召下进行自我忏悔和最终皈依上帝。人有原罪, 故必赎罪,教的教义认为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只有向上帝忏悔,历经苦难的炼狱,才能洗净自身的罪恶。自我忏悔是赎罪的起点,陀氏认为只有通过忍受苦难和自我忏悔,才能在上帝面前洗清自己的罪恶,才能净化个人的心灵,最终走向精神
的复活。鲁迅称陀氏为“人类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到后来,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8]411陀氏对拉斯柯尼科夫的人性及心灵进行了深入发掘和细致的分析,犯罪之后的拉斯柯里尼科夫在精神上从未间断过“罪”的折磨:要么坚持认为杀人是一种对抗不公平社会的合理行动,却要受到道德的谴责,良心的折磨,内心永远都不得安宁,可以逃避了法律的惩罚,但逃避不了内心“善”的惩罚,要么承认自己的罪行,接受法律的惩罚,用承受苦难的方式来获得内心的平静,灵魂的安宁。罪与非罪这种心灵深处的斗争让拉斯科尔尼科夫精神崩溃,善与恶的争论最终使他认识到自身的罪恶,从而接受了索尼雅的劝说,踏上了赎罪之路。
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的动机并不是窘迫的生活,不是为了金钱,为了饥饿而杀人,而是追求拿破仑式的英雄,是想证明自己是同大家一样是府首帖耳的奴隶,是微不足道的虱子,还是可以逾越一切道德、法律,甚至可以杀人的“不平凡的人”。杀人最终无法实现他的“超人”理论,反而使他陷入了内心的病态之中,在皈依宗教之后他才找到了心灵的宁静,找到了爱和幸福。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内心经历了“地狱”、“炼狱”、“天堂”的历程,最终获得了心灵的安宁,灵魂的新生,精神的复活。
【 参 考 文 献 】
[1]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弗里德连杰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3]刘翘.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论稿[M].吉林大学出版社,1986. [4]绍华.陀思妥耶夫斯基[M].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 [5]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书信选[M].冯增义,徐振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6]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M].雷永生,译.三联书店,1995. [7]肖四新,涂晓艳.原始回归与人性超越[J].宁夏大学学报,2002(2).
[8]鲁迅全集(第六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