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感”教学研究中的分歧和误区
[摘要]在语感研究中,学界对其定义的方法各不相同,语感的概念内涵也各有区别。这使得大家在讨论语感问题时产生了不少分歧和误区。突出表现在语文学界经常把语感当成语文感,进而使之万能化、神秘化。
[关键词]语感;语言运用;语文教学
在近年来的语言教学研究中,“语感”成了受人高度关注的热点问题。我们发现,语言学、文学、教育学、心理学,甚至认知神经心理学和病理学的研究都涉及它。上世纪90年代以来,语文教育者不满各种现存的语文教育学说,如,“大语文教学观”、“语言静态知识教学”、“语言功用说”、“语文教学人文观”、“文道统一观”等观点,提出要重视培养语感。力图以语感问题为突破口,克服以往重知识、轻能力的不良教学倾向,开创语文教学的新局面。正如王尚文所说:语文教学应进行由“工具说—知识中心说”向“人文说—语感中心说”转变的“哥白尼”。[1]35-367在教育部(1992)颁布的《中学语文教学大纲》中,也特别强调要“重视积累、感悟、熏陶和培养语感”。语感的地位如此之高,本应有个明确的说法。但是纵览语感的研究,我们发现,大家所谓的语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内涵并不一致,甚至是大相径庭。
一、“语感”的定义方法各异
任何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人们对它的认识都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语感也不例外,人们对它的认识也遵循由现象到本质,由感性到理性的过程。所以,在语感概念化的过程中,定义的方法也就有所不同。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类:
第一,描述性说明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定义,或者说是语感的日常直觉概念(intuitiveconcept)或前科学概念(pseudoscientificconcept)。定义者主要是靠日常生活中对语言运用的外部状况留心观察而形成的朴素概念。如“对于文字应有灵敏的感觉”(夏丏尊)。[2]16“对于语言文字的敏锐的感觉”[3]266-267(叶圣陶)等。由于这种说法朴素易懂,后来很快成为国内语文教育界普遍接受的一种观点,尤其中学语文教育者,他们对语感的理解几乎不外乎这个说法。这实际上是一种发生定义(geneticdefinition)的方法,就是对语感发生过程做出一种简单描述,而没有指出相关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其价值不在于明确语感的本质属性,而在于引起人们对语感现象的重视。
第二,对语感现象所涉及的内容进行分类说明。吕叔湘认同语感的说法,并从语言学上进一步指出语感还包括语义感、语法感、语音感。他说:“人们常常说‘语感’,这是个总的名称。里边包括语义感,就是对词语的意义和色彩的敏感;包括语法感,就是对一种语法现象是正常还是特殊,几种语法格式之间的相同相异等等的敏感;当然还包括语音感,有的人学话总是学不像,就是因为对语音不敏感。”[4]李海林则主要从心理学上指出语感所涉及的不同心理机制内容。他认
为语感是对语言与语境关系的感受,是对言语行为意义的感知,是对语表意义与隐含意义的关系的感知,是对言语对象的一种直觉同化。[5]233-309显然,这是一种对事物所含的内容进行分项列举的方法。
第三,试图从语言和心理两方面对语感做出严格界定,认为语感主要是一种语言的直觉或无意识。代表性人物是王尚文和刘大为。王尚文认为语感是思维并不直接参与作用而由无意识替代的在感觉层面进行言语活动的能力,即半意识的言语能力。[1]35-367刘大为认为:“语言意识也有反思意识与无意识两种活动方式,以无意识方式活动的语言意识就是语感。一个更为简洁的表述方式是——语感就是语言的无意识,语言使用者并未意识到他对语言的掌握和使用,但实际上却有效地使用语言达到了目的。”[6]105-112他们都强调语感的直觉或无意识,无非是为了突出语感“自动化”的快速反应特征。两者不同之处在于,刘大为强调语言知识在教学中的作用,而王尚文则与之相反。
总之,关于语感的定义,给人的感觉是:大家对语感都有发言权,但严格准确而令人满意的定义却是少之又少。
二、“语感”的概念内涵所指不同
除了语感概念化的方法不同之外,学界对语感的认识还有狭义、广义和绝对意义上的区分。也就是说,大家对语感这个概念的内涵所指并不相同。
狭义的语感主要指语言学界所认为的“语言感”或“语法感”,是对语言形式知识的自动化反应能力。如王培光认为语感是判断、指出与改正偏差的能力。[7]6李宇明也认为语感的重要作用就是判断话语的“可接受性”。[8]3-4王立认为:“语感即人们对于本人所使用的那种语言的感知、理解和运用,是言语社团成员普遍具有的一种语言直觉。同时,语感又是使用语言的人们普遍具有的一种语言能力,一个人不论是否接受过学校教育,是否接受过语言学训练,都具有这种能力。这种能力是语言单位、语言规则在人脑中积淀的结果。人们使用语言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从人脑的语言知识库中提取最基本的语言单位,运用规则组成较大的言语片段进行信息交流的过程,只不过它是一种不自觉的下意识的行为罢了。”[9]53-59显然,这些说法和语言学界常用的术语“语言直觉(languageintuition)”、“语言本能(languageinstinct)”、“语言能力(languagecompetence)”所指相近。
广义的语感主要是国内语文学界所说的语文感。它除了要求语言形式的正确以外,还要求表意的恰切,甚至还要具有文学性。如语文学界常见的观点认为语感是人们在长期的语言实践中培养起来的对语言文字的敏锐的审美感知能力。王尚文在阐述语感时,用“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个人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科学性与人文性的统一以及继承性与创造性的统一”[1]等说法,无非也是这个意思。这实际上与语言学上所谓的语言运用能力(languageperformance)和修辞能力(rhetoricability)或文学上的阅读欣赏能力相近。
绝对的语感是指类似”对语言的感觉”(《汉语大词典》)之类的这种说法。之所以说是绝对的语感是因为存在的都能被感知,对语言的感觉,无论如何是客观存在的。戴昭铭的观点与之类似,他认为语感是对于语言系统存在的心理感知,是一种语言心理现象,不是语言能力。[10]139-143但他在阐述语感的价值时,所指的语感又接近于上述狭义上的语感。
三、“语感”认识的误区
我们知道,当讨论一个问题或交流有关信息时,如果彼此都在同一个层面使用同一个概念,都清楚所用的概念意味着什么,就不会产生误解或歧义。然而在语感研究中,大家对其定义的方法各不相同,所指概念的内涵也各有区别。也就是说,大家是在不同的层面,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定义来探讨同一个问题。这使得学界在讨论语感问题时,很难形成真正有效的交流,也难免会产生很多误解和歧义。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把语感等同于“语文感”。我们前文已经指出,语感其实有狭义、广义和绝对意义上的区分。绝对意义上的语感是人类共有的意识能力,狭义上的语感是该母语社团默认的共识。但国内语文学界往往把语感等同于广义上的语文感。叶圣陶先生下面的一段话是语文学界谈论语感时所津津乐道的,它能清楚地显示大家所谓的语感是什么。他说:“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辞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字典辞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
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叫做‘语感’。”接着,他又引用了夏丏尊的话来说明这个意思。“在语感锐敏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红色,‘夜’不但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3]266-267显然这里的语感是指语言运用中的修辞能力或文学上的阅读欣赏能力。修辞学和文学都是古老而相对成熟的学科,“语感”这个新术语没必要跟人家抢地盘。把语感等同于广义的语文感本身并没有问题,关键在于大家在对语感下定义时所指的语感往往是狭义的语感。这就造成了“所言非所指,所指非所言”的混乱局面。
第二,把语感“万能化”(overarched)。在近年来的国内语文教学研究中,语感成了语文教学改革新观念的标志。“语感中心说”大行其道,大家几乎言必称语感,把语感教学当成语文教学的全部,如李海林所言:“以语感为核心,建立一套语文教学的新体系。其逻辑方法也是基本一致的,这就是:语文教学的最高目的就在于培养学生的语文能力;语感是语文能力的核心;所以,语感教学就是语文教学的轴心。”[5]233-309这种无限放大语感功能的说法,最终会使得语感什么都是或什么都不是。就像从某种程度上看“泛神论”等于“无神论”一样。我们知道,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之间有一种相互制约的关系:一个概念的内涵越多,它的外延越小;反之,一个概念的内涵越少,它
的外延越大。一方面,大家试图从“种加属差”(即把某一概念包含在它的属概念中,并揭示它与同一个属概念下其他种概念之间的差别)上对语感的内涵做出界定,一方面又随心所欲的扩大语感的外延。比如一方面认为语感是一种语言的直觉或无意识,一方面却把语言运用中有意识的活动,像“推敲”、“润色”之类,也看成语感。其根本原因是对语感的本质认识不够,过分夸大语感的作用。正如篮球运动员的球感虽然很重要,但它却不是优秀球员的全部一样,速度、力量、团队意识等等都会影响球员在球场上的发挥。同样,语感也不是无所不包的,在使用语言时,信心、性格、思想、知识等因素也会影响语言交际或语言表达的效果。我们可以说相声演员和作家的语感都很强,也可以他们的语感都不好。因为两者角色互换后,各自都不一定适应。显然,这是一个悖论,原因在于语感不等于语言运用能力。
第三,把语感神秘化。由于无限放大语感的功能,语感概念的内涵变得越来越少,从而使语感变得更加难以把捉,再加上过分强调“直觉”和“无意识”,认为语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至于有伪科学的神秘化倾向。所以,当落到实处时,语文学界的语感教学也就拿不出可操作的具体方法,往往排斥语言知识教学,提倡“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认为语文教学就是要让学生多读多写,让他们自己去感悟思考、体验积累、熏陶感染。事实上,我国古代的语文教育也确实如此。不可否认,这些做法对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会有所帮助,但这决非学校教育应有的主要方式。学校教育的目的就是让人们在较短的时间里掌握较多的知识和能力,而不是让学生自己去慢慢摸索感悟。正
如一个球员的“球感”很重要,但不能把培养球感的途径简单处理成球员的刻苦训练一样。早在一百多年前,马建忠就对这种教育方式痛呼过:“噫嘻!此岂非循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之蔽也哉!后生学者,将何考艺而问道焉!……余特怪伊古以来,皆以文学有不可授受者在,并其可授受者而不一讲焉”。当然,他也承认并非任何学问都可直接传授,但可以通过可传授的去探求不可传授的。“学问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其不可授受者心营臆造。然即其可授受者以深求夫不可授受者,而刘氏所论之文心,苏辙氏所论之文气,要不难一蹴贯通也。”(《马氏文通·序》)[11]
四、“语感”的本质及其应用问题
社会在发展,科学在进步,很多“黑匣子”都已不断被人们打开,神秘现象不再神秘。现代心理学和语言学的结合,使人们认识到“语感”既是一种知识,也是一种认知能力。胡学云指出,包含在语感中的除认识成分外,还有言语心理定势成分、言语器官和大脑神经活动的动型成分。胡先生解释说,所谓言语心理定势,是指受语言特征和社会文化背景因素制约而造成言语交际中说话者某种思维的倾向性。所谓言语器官和大脑神经活动的动型成分,是指以熟练化了的话语结构的形式保持在我们的言语行为体系中,而不是作为话语的形式保留在我们的言语行为体系之中。[12]7-14可见,“语感”是在反复实践中形成的一种自动化的语言能力,是一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隐性知识。也就是语言学界所认为的“语言感”或“语法感”,或前文
所说的狭义语感。
语言使用能力是人的一种基本生存能力。一个人生下来后便开始挣扎着获取语言这个交流信息的工具。一般来说,在正式进入学校语文教育之前,五、六岁的儿童就已经初步掌握了自己的母语,能和周围的人正常交流了。可以说,他们已初步具备了狭隘的母语语感。狭隘的母语是说儿童接触的语言相对单一,可能是某种方言,也可能是普通话的口语。我们知道,普通话作为一种全民用语,其实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同质(homogeneous)语言,它有口语语体与书面语体之分,其中包含着许多方言和古汉语的成分。所以,学校语文教育的初级阶段应该以语言要素为依托,把语感培养当成中心任务,当学生的语感养成后,应当把语言的运用能力作为教学的中心任务,比如口语交际能力、阅读写作能力、修辞能力或文学欣赏能力等。显而易见,不能一股脑儿地把语文教学的内容都堆加在语感上。人是社会化的动物,语言作为交流信息的工具,承载了太多的功能。但语言不等于语文,语文能力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语言能力,语文知识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语言知识。从整体上说,语文教学需要的知识除了语言学外,还需要辅助以文史哲等多种学科的知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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