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台州传 ［宋］杨万里
李台州名宗质，字某，北人，不知何郡邑。母展，妾也，生宗质而罹（lí，遭受苦难或不幸）靖康之乱（北宋皇帝宋钦宗靖康二年，金军攻破东京，掳走徽宗、钦宗二帝和后妃、宗室数千人北撤，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耻，又称靖康之难、靖康之祸、靖康之变），母子相失。宗质以父荫（yìn，庇荫。封建时代子孙因先世有功劳而得到封赏或免罪），既长，仕（做官）所至必求（寻求，寻找）母，不得，姻家（联姻的家族或其成员）司马季思官蜀（在蜀地为官），宗质曰：“吾求母，东南无之，必也蜀乎？”从之西，舟所经过州，若县若村市，必登岸，遍其地大声号呼，曰展婆，展婆。至暮，哭而归，不食，司马家人哀（哀怜。柳宗元《捕蛇者说》：“君将哀而生之乎？”——你要哀怜我想让我活下去吗？）之，必宽警之，乃饮泣强食，季思秩满（zhì mǎn，官吏任期届满）东下，所经复然，竟（终于，最终）不得。至荆州，复然。日旦夕号呼，嗌痛（ài tòng，咽喉痛。嗌：咽喉）气惫，小憩（qì，休息）于茗肆（míng茶馆。茗：茶。肆： 店铺），垂涕（流眼泪。涕：眼泪）。
坐顷之（一会儿），一乞媪（ǎo，老妇人的通称。《战国策•赵策四•触龙说赵太后》：“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我觉得太后您对女儿燕后的喜爱胜过对长安君的喜爱）至前，揖（yī，古代的拱手礼）曰：“官人（男子敬称）与我一文两文。”宗质起揖之坐，礼以客主。既饮茗，问其里（居住的地方）若姓。媪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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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怒曰：“官人能与我几钱，何遽（jù，就）问我姓名？我非乞人也。”宗质起敬，谢（道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您第二天不可以不早一点前来向项王请罪）曰：“某皇恐（惊惶，恐惧。皇：通“ 惶 ”），上忤（wǔ，忤触，触犯）阿婆，愿霁（jì，怒气消除）怒，试言之，何害？恐或乡邻或亲族也。某倒囊钱为阿婆寿（祝人长寿）。”媪喜曰：“老婆姓异甚，不可言。”宗质力恳请，忽曰：“我姓展。”宗质瞿然（qú rán，惊喜的样子）起，抱之，大哭曰：“夫人，吾母也。”媪曰：“官人勿误，吾儿有验，右腋有紫痣，其大如杯。”宗质拜曰：“然。”右袒（tǎn，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您不如解衣露体伏在刑具上请求大王处罚）示之，于是母子相持而哭。观者数十百人，皆叹息涕下。
宗质负（背着）其母以归，季思与家人子亦泣。自是奉板舆（板舆是古代一种用人抬老人乘坐。同时也用迎养父母）孝养者十终，宗质亦白首矣。
宗质乾道庚寅为洪倅（hóngcuì，官名），时予为奉新县令，屡谒（拜见）之，不知其母子间也。明年，予官中都，宗质造朝（进谒；朝觐），除（授予官职。文天祥《指南录后序》：“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 我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知（掌管）台州。朝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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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代步工具，多为来代指官吏在任余年，母以高年
（朝廷之士。泛称中央官员）云：“李台州，曾觌（dí）姻家也。觌无子，子（把……当做儿子）台州之子。” 予一见不敢再（指第二次相见）也，亦未知其孝。
后十七年，台州既没（mò，通“殁”，死。汉·贾谊《过秦论》：“始皇既没。”——秦始皇死后），予与丞相京公同为宰掾。谈间，公为予言李台州母子事。予生八年，丧先太夫人（母亲。先：用在称谓前表示已逝。太：用在称谓前表示长一辈。太夫人：母亲），终身饮恨。闻之，泣不能止，感而为之传（作传，立传）。
赞曰：孔子曰：“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对父母兄长孝敬顺从达到了极至，即可以通达于神明。孝悌：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孟子·寡人之于国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于道路矣。”——认真的兴办学校教育，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教化百姓，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着或头顶着东西奔走在道路上了）。”若李台州，生而不知失母，壮（指长大之后）而知求母，求母而不得，不得而不懈，遍天下之半，老而乃得之。昔东坡先生颂朱寿昌，至今咏歌以为美谈。若李台州，其事与寿昌岂异也，兹（zī，这）不谓之至孝通于神明乎？非至孝奚（xī，文言疑问代词，相当于“胡”、“何”，怎么。《庄子·逍遥游》：“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哪里需要高飞九万里往南去呢？）而通神明，非通神明奚而得母？予每为士大夫言之，闻者必泣。人谁无母？有母谁无是（这）心哉？彼有未尝失母，而有母不待求母；而母存或忽而不敬，或悖而不爱者，独何心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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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译文】
李台州原名宗质，字某，北方人，不知道是哪个郡县的。母亲姓展，是他父亲的妾，在生宗质时遭遇靖康年间的动乱，母子失散了。宗质凭着父亲的官职得到荫赏，长大以后，每到一处做官一定到处寻找母亲，都没有找到。姻亲司马季思到蜀地做官，宗质说：“我寻找母亲，东南地区没找到，一定在蜀地吧？”于是跟随司马季思到蜀地，乘船经过各个州县，无论郡县或者村市，一定登上岸，到处大声呼喊：展婆，展婆。到了傍晚，才哭着回去，不吃东西。司马家的人很同情他，一定宽慰劝解他，他才一边哭着一边勉强吃点东西。等到季思任职期满，向东而下，所经过的地方李台州仍然这样，始终没有找到。到了荆州，仍然这样。每天早晚大声呼号，咽喉疼痛，身体疲惫，在茶楼稍作休息，伤心地流泪。
坐了一会儿，一个讨饭的老妇人来到他的面前，作揖说：“官人给我一文两文钱吧。”宗质站起来向她作揖并请她坐下，用主客之礼待她。喝完茶以后，询问老人的家乡和姓氏。老妇人勃然大怒说：“官人能给我几个钱，为何还要问我姓名？我不是乞讨的人。”宗质站起来以示尊敬，道歉说：“我十分惶恐，向上忤逆了阿婆，希望您能消消气，试着说一说，又有什么害处呢？没准儿我们或许是乡邻，或许是亲族呢。我愿意倾囊为阿婆祝福。”老妇人高兴地说：“我的姓氏很特别，不能说。”宗质极力恳请，老妇人忽然说：“我姓展。”宗质惊讶地站起来，抱着她，大哭道：“夫人，您是我的母亲啊。”老妇人说：“官人不要误会，我儿子有可以验证的标记，他的右腋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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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紫色的痣，大小如杯子。”宗质跪拜说：“是这样的。”露出右腋给她看，于是母子拥抱在一起哭泣。周围观看的人有几十甚至上百人，他们都一边叹息一边流泪。
宗质背着他的母亲回来，季思和家人孩子也为他们哭泣。从此用板舆孝顺、奉养母亲十多年，母亲在高龄寿终，那时宗质也已经满头白发了。
宗质在乾道庚寅年做洪倅，我当时是奉新县县令，多次拜谒他，不知他们母子之间的这些事情。第二年，我到中都做官，宗质回到朝廷，授予台州知州。朝士们说：“李台州，是曾觌的亲家。曾觌没有儿子，就把台州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我见了一次不敢见第二次，也不曾知道他的孝顺。
十七年后，李台州去世，我和丞相京公一同做宰掾。谈话间，京公对我说起李台州母子的事情。我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我终身抱憾。听说了李台州母子的事情之后，哭泣不止，被他感动并且为他作传。
称赞说：孔子说：“对父母兄长孝敬顺从达到了极至，即可以通达于神明。”像李台州这样，出生时不知道失去母亲，但长大以后知道寻找母亲，寻找母亲却找不到，找不到却坚持不懈，走遍半个天下，到老年的时候才找到。昔日苏东坡歌颂朱寿昌，至今人们都咏叹歌颂并以为美谈。像李台州，他的事迹难道和朱寿昌有什么不同吗？这不就是所说的至孝而使神明感动吗？难道不是至孝感动天地神明，难道不是感动天地神明从而找到母亲吗？我每次对士大夫们说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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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的人必定哭泣。人们谁没有母亲？谁没有母亲呢？有母亲的人谁没有这样的心呢？你不曾失去母亲，然而拥有母亲却不寻求待母之道；母亲健在有的人却忽视她并且不尊敬她，有的人违背甚而不爱惜她，他们这又是什么心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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